我问宋离悔不悔?
他一双眼早没了往日柔情。
「不悔!」他答掷地有声。
「让他走!」
我死死扣着座椅的扶手,怕忍不住跑去抱他。
他要杀我,亦不曾悔过。
可我不恨他,亦不忍心杀他。
便叫他去吧!
回他的清风观,娶他的心上人,过他的逍遥日子去吧!
我一国皇太女,找个夫婿又有何难?
只要我不死,便是插在他胸口的一根刺。
1
上元是个大日子,小皇帝先时要出宫看灯。
我诚惶诚恐劝阻,他撇着嘴甚是不愿。
我问他怕不怕死?
他虽才四岁,一时间却还是沉默了。
又极不情愿问我,明日去清风观祈福可好?
我僵着脸答道:「陛下乃一国之君,自是听陛下的。」
他幸灾乐祸地摇着脑袋去上书房读书去了。
我蹲在台阶上发呆。
他若不是我儿子,我定然会将他打得他阿娘都认不出来。
是我的错,没将孩儿教养好,连他阿娘的笑话也看。
上不尊老,下不爱幼。阿爹将大魏交给我,我又迫不及待地传给他,旁人都说皇家荒唐,我甚是赞同。
阿爹荒唐,一生只娶了我阿娘一人。生了我后,阿娘伤了身子,再不能生养。不待我长到十岁,阿爹便着急忙慌带着我阿娘浪迹天涯去了。
真正一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情种。
他本要传位于我阿叔,我阿叔更好,一生的志向就是做个和尚,死活不愿还俗。
我们老魏家没了男人,我便被赶鸭子上架成了皇太女。
太傅同我阿叔监国。
只是,太傅中了风,嘴歪眼斜,话都说不利索。
阿叔一月进不了一回宫,我一个好好的女孩儿,硬生生被朝中的一众虎狼之臣逼成了一个面瘫心狠的皇太女。
勉强做了几年,自知能力有限,求阿叔同老太傅放过我。
阿叔给我出了个主意,快些嫁人,生个孩儿出来,将大魏交给孩儿,我便解脱了。
我深觉这个主意甚好,不就是生孩子吗,哪个女人不会?
我亦是会的,可先得找个男人成婚才行啊!
不知谁将我要成亲的事儿传了出去,一日之间,京城所有的适婚男子都成了亲。
萧连玉是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,我同他自幼一起长大,吃喝玩乐,吵架挨揍,若他是女的,我定然要跟他义结金兰的。
我偷偷出宫去寻他,连他的亲祖父老太傅都没去瞧一眼,眼巴巴只去寻他。
他听完了我的来意,连手里日日摇的扇子都停了。
「魏之和,我喜欢女人。」
「我不是女人么?」
「我当你是兄弟至少你长得像个女人」
「滚!」
我铩羽而归,这就是我自幼玩到大的兄弟,这样的时候,他都不来救我,我还有谁?
愁眉苦脸回了宫,真不知我上一世造了什么孽啊,这一世要叫我来还。
2
我几日都吃睡不好,一日比一日脸色差,朝中大臣战战兢兢,如履薄冰,生怕我又同阿爹一般撂挑子不干跑路了。
所以,当宋离说要同我成婚时可想而知我有多么欢喜了。
宋离,他是个道士,听闻三岁就到了白云观,是凌霄道长最小的弟子。
白云观是皇家道观,我阿爹信道。我幼时,阿爹便领了我常,后来他同我阿娘跑了,我去便少了些。
我们老魏家确实有些奇葩,阿爹信道,阿叔出家。
宋离只长了我一岁,我第一次见他时约莫三岁,彼时的事儿我已记不得了。
我阿娘同我讲的,我见了宋离,就抱着他死活不撒手,非要带他回宫做媳妇儿。
这话我是信的,毕竟,宋离生得委实太好看了些。
传闻许瑶华是我大魏第一美人儿,可她同宋离比,中间约莫还差着两三个我吧!或者加两三个萧连玉?
他日日都是一身旧道袍,束着道髻,插一根木簪。
别人这样打扮,生生老了不止十岁,只他不同,妖孽般惑人。
他天生一双狐狸眼,下颌骨分明,下巴又尖,鼻梁有驼峰,嘴巴不笑亦带着三分笑意。
笑起来又狡猾又有些稚气,我自幼便爱同他玩儿。
他有一把桃木剑,听说能降妖除魔,幼时,我深信不疑。
我去道观,整日跟在他屁股后面,翻墙爬树,玩泥巴,捅蚂蚁窝儿。
我同他勉强还算青梅竹马,只是后来,他跟着师兄下山历练去了,我阿爹同我阿娘跑了以后,我亦忙,就甚少上山去了。
我已二十岁,整十一年未再见他。
他容貌比少时更胜,看人时眼底总带着些许玩味,眼尾一扬,又自带风流。
一个道士,跑来同我成亲,我竟丧心病狂应了。
毕竟,除了他,天下似无人愿意娶我了。
可我阿叔同老太傅不答应,我问为何,他们又都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。
好歹我也是个皇太女,他们既说不出个所以然来,宋离他师傅又不阻拦,我便选了个日子,稀里糊涂同宋离成了亲。
既是奔着生孩子去的,宋离生又这样好看,我自是不会放过他。
成婚那夜他喝多了,宫里谁敢来闹我的洞房?
即便是醉了,他也是极好看的模样。
我同他圆了房,同他说我需要个孩子。
是,第二日,我抱着被子不愿意下床,他穿着一身红衣,蹙着眉头问我上不上朝?
「我昨日才成的婚,且娶的还是你这样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,难道不应该三日不早朝吗?」
我将被子拉在眼下,眼巴巴瞅着他,生怕他来掀被子,硬逼着我去上朝。
「不上朝便罢了,殿下早食总要吃的吧?」他眯眼笑了笑,将梓彤手里的衣服接过来,一副要帮我穿衣的模样。
他一笑,便愈发惑人了。
「衣服就放那儿,我自个儿穿。」
我挤出一个极不自然的笑来。
「怎得?殿下害羞了?」
他挑眉说道。
我用被子包住脑袋,色迷心窍,说的可不就是我?
再者,不睡了他,我怎样才能生个孩儿出来呢?
难道靠拉拉小手吗?
3
自此,我同他便过上了所谓的夫妻生活。他一月中有大半时间待在道观,剩余几日才待在宫里。
我日日过水深火热,他倒惬意自在。
梓彤总叫我管管他。他是个大活人,有自己的想法,有自己想做的事儿,我怎么管他?
我在这宫里过已经够憋屈了,总不能叫他同我一样憋屈活着吧?
每每他回来,最爱躺在大殿的屋顶上晒太阳。
我极爱听他说话,多普通的事儿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变极有意思。
他将大江南北看了个遍,说出来的都是我不知晓的。
如此又过了两个多月,我还不曾有孕,请了太医来瞧,我没病,那便是他有病了。
我便指使着内官去山上寻他,内官回来同我说,他师妹受了重伤,他来不了。
我蹲在檐下,那日的落日极美,却没人同我看,我忽就觉出了寂寞来。
那一整个月,他都不曾回来,在回来时,已是秋日了。
宫中办了中秋宴,我多喝了几杯,待宴席散了,我将旁人都遣远了,一人坐在御花园散酒气。
天上月亮好大一坨,我三岁开蒙,学的都是四书五经,治国方要。
老太傅总说我比我阿爹还强些,有帝王之才,可天知道,我一首词都填不明白。
比如此时,想赞叹今日月亮圆,只能用好大一坨这样的字眼。
我爱热闹,可宫中的热闹同旁处不一样,我若说想看看热闹,旁人总会尽职尽责给我演一场热闹的。
可这些热闹不出自真心,便没了意思。
约莫是年纪大了,便喜欢些真诚的,实在的东西。
宋离回来了,给我带了白云观的月饼。
没宫里的好看,却比宫里的好吃。
他穿的还是他的旧道袍,灰扑扑一团,宫里红彤彤的灯笼都没将他照亮堂些。
「你师妹好些了吗?」
「是,好多了,劳殿下挂心了。」
「她好了,你便好了,如此甚好。」
我起身将衣服上的月饼渣子拍了拍,看着他笑。
「殿下何意?」他忽地起身拽住我的手腕,眼里散发着凛冽的寒气。
这才是真正的宋离,同我玩闹,给我画眉穿衣,逗我脸红心跳的宋离,是他演出来的呀!
「我不傻的。」
我轻轻抽出手腕,他的手心温热,是让人极舒服的温度。
「谁不夸殿下胸怀大志,大魏已有盛世之态?殿下若是傻,这世上便没个聪明人了。」
他言语里带着讥讽。
「酒气也散了,该回去了。你是回道观,还是不回?」
「殿下想让我回?」他嘴角一扬,弯腰看着我,我们离的太近,呼吸相闻。
「不想,我想枕着你的胳膊睡,如此便能睡安稳些。」
我往后退了一步,看着他极认真地说道。
他愣了一瞬,却伸手牵着我往寝宫去了。
我跟在他身后半步处,看他脊背挺直,步子不大不小,他腿长,是迁就的姿态。
「今日中秋,道观热闹?」
「嗯!」
「你开心吗?」
「嗯!」
「我却不大开心,因为你不在,没人帮我挡酒,我喝了好些,有些醉了,所以宋离,你亲我一下,我便醒酒了。」
他转头看我,嘴角有笑,眉头却是蹙着的。
4
「殿下是在玩笑吗?」他问我。
「嗯!不好笑吧?」他从不曾亲过我。
我亦从不这样同旁人说话的,我说这样认真,怎会是玩笑?
他明知不是,还要这样问,唉!
「宋离,昨日我去翰林院,恰听闻许翰林说到王维,世家出生,玉树临风,玉真公主亦喜他,只他却拒了公主,归家娶了青梅竹马的崔氏。
野史传闻玉真公主一生只喜欢王右丞一人,可喜欢有什么用呢?她能给的约莫只有金钱权势,可王右丞出生太原王氏,约莫是不缺这些的吧?
玉真留不住他,他总有一日要走的,毕竟她能给的,他都不稀罕。
他稀罕的,又都在旁人身上。
许翰林同我说,这世上顶顶难的事儿便是这男女之情。
我亦觉得这事儿确实顶顶难。
他便不搭话,只沉默走着。
「宋离,你的那把桃木剑呢?不是能降妖除魔么?有一日你若要走,就将它留给我吧!」
「宋离,你念一首关于中秋的诗给我听啊!」
「殿下好生聒噪,我何时说过要走的话了?」
「我猜的。」
……
自这日后他便甚少离宫了,宫里寂寥,他多时待在御花园里,不是舞剑,便是读书。
我闲了,便同他说说话,有时忙了,时辰都会忘。
待我回了寝宫,他早睡下了。
他眼下亦一片青黑,我知他心中有事。
只安静地等着。
冬日里第一场雪,恰是十月十一。
半夜,宋离非要带我去看雪。
我披了红斗篷,除了成亲那日,我再没穿过红色。
他习武,身上还是他的旧道袍。
我将侍卫遣走了,同他立在檐下看雪。
雪不大,盐粒子般,灯笼一照,薄薄的一层红。
他背手仰头立着,脖颈白皙修长。
他比我高,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。
「宋离,天冷要添衣,到了时辰要吃饭,你既已游历过山川大河,便安稳过日子吧!」
他抽出挽发的木簪,低头将我拉进怀里,簪子轻轻抵在我的左胸口。
簪头的包铁又亮又锋利。
他微微使劲,要用这根簪子杀我。
我知道迟早有这样一日的,老太傅同阿叔阻止我嫁他时我就知道。
只这一日比我想象中来更晚些罢了!
簪子又更深了两分,我蹙眉,有话想同他说。
他面无表情看着我,不悲不喜,和道观里的塑像一个模样。
我抬手轻轻推开他,将手里的纸递给他。
「日后,便好好过日子吧!背着旧事太累了。」
我喃喃说道。
他的手再未进半分,那簪子亦不曾拔掉,就那样在我胸口插着。
他将我递过去的纸拿过去捏在手里。
「你走吧!」我将身上的斗篷紧了紧,看着他,想对他笑,却笑不出来。
5
「你不杀我。」
「我知你要杀我,亦不会杀死我。宋离,走吧!」
我转身忍着疼回了屋。
梓彤要帮我脱衣,我摆摆手,叫她给我寻一瓶止血药来。
她看我模样,伸手扶我坐到了椅子上。
抿着唇又去寻药。
我脱下斗篷,胸前的衣服早被血浸湿了一大片。
梓彤看着我胸前插着的簪子,眼泪噼里啪啦就往下掉。
我咬牙拔了簪子,疼我直打颤。
梓彤将衣服剪开,撒了止血药粉,又帮我包了。
「今日的事情不要同旁人讲。」
「殿下……」
「梓彤,不要同旁人讲,你差人将我阿叔寻来。」
梓彤点了点头,扶着我躺下,又出门去了。
阿叔来时,我已昏昏沉沉,只听他嘴里念着傻孩子。
又给我额上敷了一块布巾,我看着他锃光瓦亮的脑袋,放下了心,如愿晕了过去。
我这一睡就睡了十几日,等我醒来时,阿叔的眼窝深得都能养鱼了。
有个对我来说顶顶好的消息,我有了身孕。
可惜这孩儿没了阿爹,我将他阿爹给休了。
阿叔说他若刺再深半分,我便药石无医了。
「蓁蓁,你又是何苦呢?魏家欠他宋家的,何须你来还?都是你祖父一辈儿的事儿了。」
我将一块枣泥卷喂进嘴里,看着阿叔憔悴的模样,多少有些愧疚。
「阿叔,你想太多了,我活了这许多年,只爱两样东西,美食同美人儿,我贪图他的美色罢了!」
我扯了扯嘴角,窗户开了条缝儿,屋外下雪了。
「阿叔还不知你?」
阿叔揉揉我的发顶。
「阿叔,当年若不是祖父杀了他祖父篡位,这江山确实该姓宋的,如今,我已怀了他的孩儿,不论他是个男孩儿,还是女孩儿,我都要叫他姓宋的。」
宋离的阿爹是前朝太子,我祖父原是前朝威远。
听闻前朝皇帝荒淫无道,民不聊生,战乱四起,我祖父亦造了反。
后祖父带人攻进了皇城,要将他祖父抓了。
他祖父放了一把火,将皇城点了。
他阿爹不知是如何逃脱的,便隐藏在暗处。
后来他阿爹结婚生子,他三岁那年,他阿爹又要反。
只是不成气候,最终带着他阿娘上了吊。
家里只余下他长兄同他二人,他长兄便带着他进了白云观做了道士。
这些事儿我阿爹查清清楚楚,曾有人力荐我阿爹斩草除根,我阿爹只当没听见,只是两个幼童,他不忍。
所以,我们魏家人,真的不适合做皇帝,心不够狠。
「大魏到如今建国不过二十五载啊!」
「阿叔,天下太平便是最好的了。」
「是阿叔错了,我佛慈悲,阿弥陀佛。」
阿叔拨着手里的念珠,满脸慈悲。
我做了这些年的皇太女,道理是再明白不过的。
坐上位者,手握生杀大权,万不可起了私心。
心中若是龌龊,便是害了万千条性命。
我从不敢说自己做得有多好,自做了皇太女的那日起,老太傅说我不能再有私心了。
如今若说私心,我唯二的私心,一个是宋离,一个是萧连玉。
连玉庶出,家中主母打压不叫他出头,他有大才,我不忍他一身才气被埋没。
宋离一心向往山河自由,我不忍他被仇恨困一生。
6
冬日很长,我有了身孕,亦不再上早朝了,朝中的事皆交予了阿叔。
我已数十年未曾这样闲过了,终于有时间看一看民间的话本子,读一读诗,看一看雪。
或者坐在炉前烤烤栗子地瓜,日子轻松惬意,只是苦了我阿叔。
一日,萧连玉来看我,我坐在炉前烤橘子喝茶。
他从来都是想来便来、想走便走的,来时无人问,走时也无人送。
他算是我的伴读,在宫中的日子比在家还多。
其实,这伴读也轮不到他一个庶子来做,我阿爹原本看中的是老太傅的嫡长孙,他的长兄。
只我阿爹说要我自己愿意才行,便带我出宫去看他长兄。
我同阿爹算是微服出宫,那时,他们读的还是家学。
萧家家学在长安城也是极有名的,所以,各家送来读书的孩童也极多,小的三四岁,大的十五六。
我只记得那日也是极冷的天,阿爹抱着我站在窗外往里瞧,他长兄那时是什么模样,我已记不清了。
只记得萧连玉那日就在门口站着,看见我便冲我笑。
阿爹问他为何在外头站着?
他答老师讲解有疏漏,他不过是补了两句,被老师赶出来了。
阿爹问我他如何?
我答甚好。
后来,他便成了我的伴读,日复一日,他同我早就长大,只对着彼此时,还是最真挚的模样。
「宫外都在传你休了宋离,只因你肚里的孩儿不是宋离的。
你如今本事倒是越来越大了,这样要命的大事都不同我商量一下吗?他若真狠心杀了你呢?
你今日还能坐在这里喝茶烤火?怕是尸身都烂透了。」
萧连玉甚少发脾气的,他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儿,朝中谁不夸一声萧郎中脾气好?
可他今日不笑了,他圆脸圆眼,整日又笑嘻嘻,若不是生高大,旁人看他还以为是个孩子呢!
可他已是朝中最年轻的五品官员了,待到了三十岁,吏部尚书便是他的名字了。
他端了茶水,手指白皙修长,好看得不像样。
白皙的手指握着天青色的茶杯,好看的惊心动魄。
「我不是没死吗?」我看着他,笑着道。
他掀起薄薄的眼皮看我,高深莫测。
「连玉,你莫动宋离。」
「你真是疯了不成?」
「不是叫你娶我?可你不应,我有什么法子?」
「难道一切不是你计划好的吗?宫外娶了皇太女便不能做官,皇太女脾气不好,且豢养男宠无数,这样的话,不是你派人传出去的?
如此哪个男子还敢娶你?即便有人要娶,定然是心怀不轨的,王爷同我阿公可会让你嫁?
只宋离的事他们心知肚明,王爷知你,不会真的拦你,王爷都不拦,我阿公如何拦得住?
你那日来寻我,是真心要我娶你?
只给宋离留了最好的时机同借口罢了!
你我一同长大,我都不愿娶你,宋离愿意,你只是逼着我阿公无路可退罢了!」
他说话本就慢,声音又低沉,这样一番话说下来,仍旧不疾不徐。
果然最懂我的人是萧连玉啊!
「要允许你阿公有些私心,毕竟,他亦曾是宋离他阿爹的老师。」
「你的私心便是宋离吗?还是你的私心就是成全旁人的私心?」
「不说这些了,今日雪下好,你看红泥小火炉都有了,你要不要喝杯太白?」
他便不言语了,我让梓彤取了酒来,又将炉子移到檐下,亲自给他温酒。
他从梓彤手里接过大裘,帮我披上。
萧连玉有大才,看着温润,实则心思缜密,是我大魏的栋梁之才。
他若是真娶了我,便做不得官了,朝中百官不允,我阿叔亦不能允的。
我又同他扯些闲话,听闻老太傅在亲自给他物色妻子人选,如此,我便能放心些。
「你要好好的。」
他端着酒杯看着我,满脸认真。
「你也要好好的呀!」
「嘁!我何时不好了?日日都是吃香的喝辣的。」
「嗯!我晓得的。听闻老太傅在给你物色娘子,家世固然重要,总要挑个喜欢的。
天长日久,你们有话说,又能相互扶持着,才不至于太过寂寥。」
他仰头看着远处,没说好,亦没说不好。
白狐毛的领子衬着他白皙的脸颊,说不出的心酸。
有些事是没有办法的,我知他的心,却也只能到知为止了。
他同旁人不同,若是有一日,我死了,他才能活,我定会欣然赴死。
我愿将所有好的都给他,愿他顺遂平安,即便没有我,他也能过美满幸福。
他对我来说,是兄长,是挚友,是不可或缺的伙伴。
他清楚自己要什么,所以我同他,如今的模样,就是最好的模样了。
他或许比我更清楚明白吧?
所以,他心里想什么,却从来都不说。
「连玉,好大的一场雪啊!」
「我进宫时碰见宋离了,他就在宫门口站着。」
「嗯!他有他的不易,不要为难他。」
「谁都不易,唯独你容易。」
「我一出生,便是皇太女,我阿爹阿娘虽早早就离了宫,可他们心里挂念我,时常有书信往来。
我不缺吃不少穿,有许多人疼爱着,朝中虽有人日日气我,可我一个女子治国,有谁可真正要反了我?
这天下都是我的,我还有什么不易的?若连我都说不易,叫旁人怎么活?
我很好,连玉,我已经很好了,其余便不强求了。」
我同连玉就这样沉默着看了一场雪。
他走时同来时一样,还是一人。
我叫梓彤拿了把伞给他。
他挑了挑眉笑了。
「我来时带伞了。」
「你将伞给宋离,叫他回去吧!顺带同他说一句,待孩儿生下来,我定然告诉他,他的父亲是谁。」
7
待我怀胎四月,坐稳了胎,能吃能睡,我便上了朝。
七月初五,我生下了长安,他是足月产下的,生下便七斤一两重,发顶乌黑。
我生他时,足足疼了两天一夜,可我咬着牙没吭一声。
那日,萧连玉新婚,娶的是户部尚书家的幼女。
长安自幼便很乖,吃我的奶直到一岁能走路了。
他能吃能睡,真正是个不让我多操半分心的好孩儿。
他处处都好,唯独生没一处像我。
待他慢慢长大,没人说我生的孩儿不是宋离的了,毕竟他同宋离几乎一模一样。
两岁时,他便知道要阿爹了,我同他讲,你阿爹是白云观的道士,叫宋离,你想他,便寻他去吧!
约莫他阿爹是个道士这事儿叫他一时之间接受不了,他哭着跑去寻了萧连玉。
后来,萧连玉同我讲,长安当时问他的竟是我阿娘忒坏了,连个道士都不放过。
我问萧连玉怎么同长安说的,他挑眉一笑。
怪只能怪你阿爹生忒好看了,你阿娘肤浅很,看男人只知道看脸。
我瘫着脸瞧他,他大笑一声潇洒走了。
长安如愿去见了他阿爹,男孩儿似乎天生就对父亲有些莫名其妙的崇拜,他回来后,同我讲他阿爹果真是最最好看的道士了。
他阿爹剑舞好,他阿爹轻功了得,他阿爹还会烤鱼,他阿爹在院里种了一颗梨树,今年秋天就能吃梨子了……
他阿爹会的,我恰恰都不会。
后来他时不时便要上趟山,他说他阿爹太寂寞了,因为他好几年都不下山了。
秋日里,长安从山上捎了两枚梨子下来,他说一共才结了四枚,一枚阿爹吃了,一枚他吃了。
梨子瘦小,皮子也厚,但是脆甜。
「阿娘,我阿爹说你最爱吃梨子。」
小人儿歪着脖子,一双狐狸眼灿若星辰。
是?我爱吃吗?我自己都不知道呢!
「约莫是的吧?」
「阿娘,你说明岁我就要启蒙了,叫我阿爹来教我成吗?连萧阿叔都说了,我阿爹的学识冠绝古今。」
「好呀!他若愿意,便叫他来。」
后来,他还是不曾来,如此又是两年。
长安成了大魏的陛下,只他姓宋,朝中许多人不满意。
我已甚少上朝,长安问我该当如何,我同他讲,你阿爹本就姓宋,你跟他姓,有何不妥?
上元这日,长安要去白云观,天气不大好,阴沉沉下着雪。
他穿戴好了,瞅着我,我坐在榻上翻书。
往日,他从不问我要不要与他同去,可今日,他连着问了好几遍。
「今日为何非要阿娘同去?」
「阿娘,你不出皇城,我阿爹不下山,你们何时才能相见?」
「见又如何?不见又如何?」
「我阿爹若真的娶了旁人,你难不难受?」
「约莫会难受吧!可长安,你阿爹迟早是要娶旁人的,他心里没有阿娘,便叫他娶喜欢的人去吧!」
我低头翻了一页书,这世上不能强求的事儿太多了,遗憾就叫它成为遗憾吧!
「阿娘,你知我阿爹为何不下山吗?」
是啊!为何不下山呢?他最爱洒脱自由。
9
「阿娘,你同我去看看阿爹吧!」
长安抱着我的胳膊,摇了又摇。
我便应了他。
白云观同旧日并无不同,守门的还是旧人,只白了头发罢了!
我不信佛,亦不信道,草草上了两炷香,同凌霄道长说了几句话。
他是宋离的师傅,他竟一点没变。
长安是常来的,观中人都识得他,待他倒十分亲近。
我已数年未曾到访过这里,识得我的人并不多。
这是我第一次见赵云英,和我想象中不大一样。
她是宋离的师妹,是凌霄道长说不再收徒后,又破例收下的最小的弟子,她还是姑娘。
她亦穿着一身道袍,头发用一根红缎带高高束着。
生就剑眉,却有一双极多情的桃花眼,说不出的妖娆。
有些妖,又有些冷,是个难得的美人儿。
我待美人儿一向宽容大度,便冲着她笑了笑,不知为何,她神色却变了。
不过,和我没关系就是了,凌霄道长精通卦象,算出宋离命中有一难,有一女子可破,赵云英就是那人。
我不大信,若是连自己的命都要靠别人算,活着还有什么意思?
宋离一个人住一间院子,院子朴素,院角一棵梨树,枝丫压着白雪,已有小儿臂膀那般粗了。
院里三间房,房门开着,他或许是知道长安今日要来,背手在檐下等着。
数年未见,他才二十六岁罢了,却已白了鬓发。
我站在门口,看长安跑过去,他蹲下身,抱起小小的孩儿,捏捏他的鼻尖,又宠爱又亲近。
他看着我,已不是旧年里放荡又桀骜的模样了。
有些深沉,有些不动声色。
只他生太好,总能轻易惊艳了旁人的岁月。
我拢着手走到檐下,笑着问了声:「道长,别来无恙否?」
他抿了抿嘴角,并不答我。
只请我进屋。
屋里收拾极干净,又极朴素,一架书柜,一方桌,桌上摆了一只茶壶几只茶杯,都是粗陶的,却圆润可爱,墙角立着他的桃木剑。
地上扑的青石砖光滑温润,不知被擦洗过多少回了。
一架山水屏风挡着,隐隐露出了一角床来。
我不请自坐,拿起桌上的茶杯来看。
房里不知何处燃了炭盆,放下帘子便不觉得冷了,长安熟门熟路,绕过屏风,不多时,便脱了身上的裘衣靴子,脚上穿的是一双软底布鞋。
鞋是梓彤做的,不知何时被他带上了山。
「阿娘热不热?不若你也脱了斗篷?」
「阿娘一会儿要走的,脱了又要穿,麻烦很,你若不想回,便在山上待一日,明日或后日回也成。」
我摸摸长安乌黑的发顶,他头发多,像我,我又瞅了一眼宋离,他头发亦不少。
「阿娘今日不走,成吗?」小小孩儿,心思还都写在脸上。
我谁也不欠,只欠我儿的。
我摇摇头,他便不说话了。
我瞧出了他的失望,可有什么办法呢?
有些遗憾是大人的,可小孩儿似乎承受更多。
10
他同长安说话时极有耐心,坐在椅上用桃枝给长安削一把桃木剑,我用手撑着下巴看。
我也想要一把,不过都是过去的事儿了。
吃了晌饭,长安打着哈欠去睡了,我也该回了,只是回之前,有些话想同宋离说。
今日一见,再见不知又是何时了。
他带我去了后山,山并不高,只是下了雪,脚底下打滑。
他伸手要拉我,虎口处一层薄茧。
我将手放在他的手心,温热又踏实。
好不容易上了山,山上有处亭子,幼时我淘气,从围栏往下跳,却摔了满头包。
我憋着两泡眼泪,逼着他保证不将这事儿说给旁人听,因为太丢脸了。
他亦年幼,脸颊还肉乎乎的,一脸无奈问我疼不疼?
又带我去厨房煮了鸡蛋帮我揉,想想好像还是不久之前的事儿啊!
往下看,便能看见白云观的全貌,银装素裹,说不出的端庄肃穆。
我看着一喘气就一团的白雾,伸手去抓,很凉,却散很快。
「宋离,不必自责,过你想过的日子吧,我过很好,长安亦很好。」
我转头笑着看他,他看着远处,纤长睫毛上落了一片雪花,睫毛抖了抖,我的心亦跟着抖了抖,雪花就不见了。
「殿下可喜欢过什么人?」
他声音清冷,看着我的模样认真。
我笑着点了点头,喜欢过呀!很喜欢的。
「怎样才算喜欢呢?」
「不见时,就一直想啊想,那人站在眼前时,还是很想,或许,这就是喜欢吧?」
「是吗?」
他幽幽说道。
「宋离,你长兄如今在何处?」今日并未见他。
「游历四方去了。」
「你为何不与他同去?」
「喜欢游历的一直是他,并不是我。」
我有些惊讶,我的印象中,宋离该是爱自由的,毕竟他在宫里待几日,就看起来焦躁,一副总想要离开的模样。
我沉默着,不知还能说什么。
他也沉默着,我同他成婚一年,我话少,他话比我多。
他起床睡觉都有时辰,脱了衣服都要叠整整齐齐,我不一样,想一出是一出,每天都用早起会短命这样的借口赖床。
可现在,他也不说了。
或许,这才是他本来的模样吧?
「你长兄是个奇妙的人。」
他将宋离的人生安排妥妥当当,国仇家恨,似都是宋离的,他教养宋离长大,叫宋离着枷锁活着,他自己却肆意潇洒,呵!
「你这是笑话我们吗?所谓的复仇,不过是你一手安排好的罢了!你赌我杀不了你,我确实没能杀你。」
我无法反驳,宫中侍卫暗卫无数,宋离的功夫再好,他只一人,我不允,他约莫连宫门都进不得的。
「是,我知道你不会杀我。」
我拢袖转身看他,他亦看着我,一双眼黑漆漆一团,看不出他在想什么。
大雪落了他满肩,我想伸手帮他拂去,又攥紧手心忍住了。
若是相对就能白首,也很好的。
「为何要同我成亲?」
「遵从本心吧!不问结果,不求后来啊!」
我眯眼笑着同他说道。
11
他微微张口,一副吓坏了又不相信的表情。
「宋离,我这便回去了,再见不知又是何年何月了,你不要总待在山上,想去哪里便去,喜欢谁,便同她在一处。
若是想入朝为官,以你的才华,亦不难,毕竟你的才学萧连玉都夸过的。
你已替宋家报过仇了,那晚你杀了一个旧的魏之和,不必背负仇恨,那些本就同你无关。
不要回头看,要看着远处,一直往前走,走到一个能让你欢快,让你轻松自在的地方去。
宋离,你很好很好,值得拥有最好的。
你看,自你我站到这儿起,她就远远看着,虽没同她讲话,可我看得出,她是个满心满眼都是你的姑娘,你若喜欢她,便娶了她。
一直等一个人很累的,谁也没有责任一生只喜欢一个人,她若是喜欢旁人了,该如何是好呢?」
我指着站在拐角处,露出了红发带的姑娘。
我收回手,不再看他,沿着来时的路,一步一步往下走。
「魏之和,你在乎过什么,嗯?」
对我来说,千难万难的路,他只轻轻一跃,就又站在了我眼前。
不知道他在气什么,他拉着我手腕的手极用力,将我捏疼了。
「知道我为什么既不求神,也不拜佛吗?因为我在乎的太多了,我怕神佛不应,所以只能自己试着去做,去将在乎的都守护好呀!
我愿这河山安稳,百姓富足,愿我在乎的人康健安泰,愿这平平淡淡的每一日都这样一直过下去。
日子很短,时间又这样快,我总怕追赶不及,一不小心就错过了什么。
宋离,我在乎的太多,只是,你都不知道罢了!」
我温声同他说道。
「魏之和,我若下了山,皇宫你还允不允我去?」
他忽然笑了,不羁又洒脱,似只在这一瞬,一身的包袱就甩掉了,眼里有了光芒。
「我何时说过不让你进宫的话了?长安是你儿,皇宫是你儿的家,你是他的阿爹,自是想来便能来的呀!」
他就这样不曾松手,牵着我下了山。
赵云英就在拐角处立着,桃花眼蕴着泪,欲语还休的模样。
我冲他笑了笑,她一跺脚,转身飞走了。
是真的飞走了,他们学的功夫能飞檐走壁,我看着她的背影,羡慕不已。
「宋离,你功夫更好些,还是你师妹更好些?」
「怎了?」
「打架若是打不过,轻功该比她好些的,日后成了亲,她若是要打你,至少你还能跑快些。」
「你想太多了。」
他冷着脸,伸手帮我拂掉了帽子同肩头的雪。
我有些疑惑,他这是怎得了?
「你为何同我成亲?」
「你不是生好看嘛。」
「若是遇见比我还好看的,你就同他成亲?」
「嘿嘿!」
我僵硬扯了扯嘴角,比他好看的?那约莫只能等到我儿长大看了。
12
第二日,长安便回宫了,宋离同他一起回的。
他说要进宫,可没说这么快就来啊!
他们来时,我还四仰八叉在床上躺着,披头散发,双眼无神,眼屎都不曾擦。
「阿娘啊,都快午了,你怎得还在睡?睡多了头晕,没精神,今日天气好,你快快起床,吃了饭出去走一走吧!」
我儿跪在床上,皱眉瞅着我。
我掀开蓬乱的头发,看了一眼他,又看立在床边的宋离。
伸手拉起被子,裹了脑袋,叫他们出去。
待梳洗完了,梓彤说长安带宋离去了他房里。
我站在檐下,瞅着天上的太阳,白晃晃一团,看起来没一丝热气,这就是所谓的好天气?
宫里就我同长安,没什么三岁不同席的大道理,我只认他是我儿,年岁还小,让他一人去住勤政殿,我才不允。
他便在我的院儿里住着,待他自己想走时再走亦不迟。
长安的屋里是他说话的声音,极欢快。
原来,长安一直盼着这人能回来啊!
今日是个好日子,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次在宫里一起吃了顿饭,且吃得十分心平气和。
长安往日同我吃饭,将老师讲的「食不言」视为铁律。
今日似将那几个字全然忘记了,甚是话多。
「阿娘,你心里的治国之道是什么?前几日,老师同我讲书,提到治国处,他说阿娘已然做得极好了。」他仰着脑袋看我。
狐狸眼里满是欢快。
「老子讲无为而治,阿娘便是这样做的呀!善为士者不武,善战者不怒,善胜敌者不与,善用人者为之下,是谓不争之德,是谓用人之力。
如何,便看你自己吧!你若真要创个太平盛世出来,心便要更宽广些,装得下天下万民。
长安,由己及人这话虽简单,却又极不简单,时间还长,你慢慢体会便是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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